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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争夺战里的“网红医生”

腾讯新闻 中国人的一天 2022-05-11

许斌在诊室望向窗外,在“网红”的背面,是一场患者争夺医生时间的拉锯战。

在真实的世界中,许斌是武汉市第一医院一位不谙大众社交媒体的皮肤科医生。

在赛博空间里,许斌被赋予一个新的名字:“斌斌子”——他的号源无异于偶像的热门演唱会门票,他的挂号单、药方都被作为成功“追星”的佐证放于网上。

他被动地成为了一位野生的“网红”。而在“网红”的背面,是一场患者争夺医生时间的拉锯战。

几个月前的一天,何晓下班后从武汉市第一医院的发热门诊出发,穿向皮肤科门诊,去接丈夫许斌下班。

挤过熙熙攘攘的患者,她推开了诊室的门。眼前,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地上,请求丈夫加个号。许斌不知如何是好,何晓心软了,帮着说了情。

何晓是武汉市第一医院皮肤科护士长,目前被抽调至发热门诊任护士长。2018年前后,找她走“后门”的人越来越多,所托之事皆是请丈夫、皮肤科副主任医师许斌加号。

更直观的变化,发生在许斌的诊室门口。这里几乎每天都排起长龙,有抢到号的,也有没抢到号的。因为后者,许斌的午休时间从2小时压缩至了30分钟,但长龙从未消失。

以前,许斌固定使用1号诊室,但因靠近走廊入口,排起的长队总造成拥堵。他的诊室安排只得逐渐靠里,且常需“移动作战”——躲避“碰运气的人”,早上在一间诊室,下午去另一间。

能抢到许医生的号,对于找他看病的人来说,就像追星买到了正价票。

最激烈的争抢,发生在医院放号的瞬间

2018年时,医院仍有现场挂号的渠道。常有患者在医院大厅睡上一夜,次日四点便开始排队挂许斌的号。取消现场放号后,激烈的抢号“战场”移至线上。许斌的号如购物直播间里的热门商品,总在放号同时就宣告“秒光”。

数百封的投诉信涌入投诉科信箱,质疑医院挂号系统的运转效率。皮肤科导医台的护士常面对着这样的问询:为什么总是挂不到许医生的号?究竟怎样才能挂到?

于是,“投机者”出现了。有患者模仿许斌的签名,到导医台要求加号。也有人冒充许斌的亲人,称有加号渠道,骗取患者的信任与金钱。

一个未经证实的患者投诉让人咋舌。有人称,在某银行存款百万拥有VIP身份,即可通过“就医绿色通道服务”获取许斌的号源,在患者组建的微信群组里有多人集资存款。这样的挂号方式让投诉者倍感压力。

过了中午12点,还没叫到号的患者忍不住在门口张望。许斌一般都会把上午的号看完才去吃饭,延后1小时下班是常态。

一张看不见的网,在许斌和医院的认知之外蓬勃蔓延。

小红书上,网友们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与许斌的“见面”与“重逢”。有网友晒出前后17次的诊治历程,获得数百条点赞与追评,也有网友分享挂号攻略,讲述自己如何用以秒计时的电子钟表成功挂号。在微博上,以许斌为名的“超话”有155万阅读量。

而话题中心的许斌,却呈现着另一番处变不惊的平静与稳固。

他不谙传播规律,不翻看网友评论,不运营任何社交媒体。每天拂晓之时,他驾车跨过长江、驶过汉水,抵达医院,在尚无顾客的咖啡店买杯咖啡,放回车里,以省去午休时排队的时间。

在护士站领取防护装备、换好衣帽后,他绕过大厅、扶梯,避开可能出现的“阻截者”,直奔诊室。开诊前,他按部就班地打开窗户以畅通空气,拉上窗帘,以减少紫外线对皮肤病人产生的刺激。

坐上看诊台的那一刻,他不疾不徐开启了一场持续无休的战斗。

刚落座一会儿,出生于千禧年后的叶嘉就开始落泪。上一次就诊时,她也哭了。

她语速很快,急切地告诉许斌,第二天学校将安排大三学生集体拍摄档案登记照,而她脸部的痘痘却顽固地越长越密。

这张方寸大小的登记照及其背后指向的容貌问题,对她“意义重大”。为了能挂上许斌的号,她请10余位同学同时抢号,才得到这张珍贵的入场券。她坚持认为,上月因未挂上许斌号而转向另一医生的诊治让她“病情恶化”。

她边哭边诉说,自己正备战六级,考试分数是保研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未等许斌断言,她已厘清自己所处的恶性循环:备考让其焦虑,负面情绪滋生皮肤问题,皮肤问题加剧了心理压力,致使备考不能正向运行。

许斌始终没有打断她。末了,一边向她解释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一边告诉她,“我也考过研,人生长着呢,还没到最焦虑的时候,我会把你从坑里拉出来”。

许医生看病很细致,也很爱跟患者聊天,让患者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多数坐在诊断桌前的人,起初都会以一种拘谨的方式靠在桌边,收拢双腿,踮起脚尖,然后不安地摘下口罩,迟疑地拂开头发,最终将整个面部和盘托出。

脸的背后,混糅夹杂着繁复的生理问题、病理问题与心理问题。

一位18岁的患者,第一次被亲友带来看诊时,默不作声地坐在诊断桌前。许斌轻描淡写地说:“比你严重的人多了去了,你这不算什么。”

这位患者的问题来自自我认知失调与身体系统的失序——困扰于严重的脸泛红问题,还有性别认同障碍,他不出门,也不说话。

两次治疗后,他的面部问题逐渐得到缓解,并开始接受精神科的治疗。在精神科医生的反馈中,许斌得知脸部治疗的成效正向助益着精神问题的治疗。

最近一次诊治时,这位年轻患者告诉许斌,许斌起初轻描淡写的笃定对他来说很重要。

成为“网红医生”前,许斌接诊的患者超过半数是因黄褐斑而苦恼的中老年女性。在诊室里,她们会一件件细数从穿袜子、洗衣服到夫妻关系的各类琐事,袒露在工作与生活夹缝中的种种艰难。

当网上挂号完全替代线下放号后,年轻人几乎抢占了许斌的所有号源。

看脸的时代和时代看脸的命题,让年轻人产生容貌焦虑,执着于在网络中寻找出路。

曾有一个空乘带着整个班组,在落地后拖着行李箱前来就诊。许斌要求他们全部洗掉脸部装饰再进入诊室。于是,色斑、痤疮、敏感问题显现在了这些原本光鲜的脸上。与他交谈时,他们不自觉地做出咬指甲、舔嘴唇等“小动作”。

为了诊治他们,许斌研究飞机构造与飞行原理,得以知晓平流层的紫外线与密闭循环的空气供给系统是空乘皮肤问题的重要元凶,而更难抵御的是长期高压工作的焦虑情绪。

很多患者都同病相怜,患有一种叫“玫瑰痤疮”的慢性炎症性皮肤病。这种病症的病因多在于过度清洁、过度护肤与过度装饰。

据网络招聘平台与某媒体调研报告显示,超五成职场女性、近六成大学生存在一定程度的“容貌焦虑”。

许斌看诊的速度很慢,诊断每个患者的时间常会超过10分钟。自患者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许斌就开启了两项并行不悖的行动,一是让对方的情绪逐步松弛,二是对患者行为的细微末节保持警惕。

多数时候,他的“治脸”实践嵌于庞大的时代命题与个体纷杂的精神世界之中,要与患者的精神、情绪、思维进行作战。早在七年前,许斌就提出,希望前去精神科进修。虽未成行,但他开始了对应用心理学的自学,每天坚持阅读心理学相关文献。

他发现,大众媒体、消费市场共同建构形塑着一种标准范式的美,而人类工作节奏的加速、社交生活的扩容、美容产品的泛滥无不催生着皮肤问题的丛生与容貌焦虑的演进。

一位年轻的患者,经过治疗皮肤已经好转。回忆起第一次找许斌问诊的情景,激动到眼角湿润。

长期不懈的学习、对各类药物说明的强行记忆与曾经两年参与全院会诊的多科室协作,让他对“内、外、妇、儿”科均有涉猎。他会以尽量轻松诙谐的语气,获知患者的过敏史、经期状况、生活作息、遗传与既往病史,在脸部问题背后挖掘更深入准确的病树之根。

幽默有力的语言是他常用的利器——“不正规的美容院是医院皮肤科的战略合作伙伴”“很多疑难杂症被我们搞定了,还怕什么玫瑰痤疮”。

他希望自己如一个建筑者般,帮助患者完成从厌我到悦己的心理建设,而不因皮肤病的烦扰,成为这个社会的“病人”。

许斌几乎每天都是最先到达科室的医生之一,夜幕降临时,他的诊室又常常最后一个结束诊治。

许斌说,这像赶赴一场考试,早到一分钟,就能早一分钟开始答题。

摆在他面前的试卷并不难,但题量却很大。他不低视每一道看似简单的题目,试图尽力保持更高的正确率。

每天早上,许斌7点半就会到医院,准备接诊。

在考场上,他努力细致作答,出了考场,他仍反复琢磨每个答案是否真的准确。

在这条精进医术的道路中,许斌不再是那个喝酒、抽烟、爱吃槟榔的部门文艺骨干,逐渐交出自己的个人时间与外部世界。

当患者提及居住武汉的某个区域,他会很好奇地追问,那里属于武汉吗?他不知晓很多武汉新近蓬勃发展的地名,每天驾车回家都须依赖导航,更不清楚武汉与周边城市的交通格局变迁。

婚后12年间,他与妻子仅一同旅行过两次,与近在长沙的父母也保持着稀疏的见面次数。两位老人一个中风,一个经历了恶性肿瘤切除手术,他常挂念,却无暇关怀照顾。连同他体内的尿路结石,他也不得不听之任之,久未去复查。

一旦开始接诊,他会连续五至六小时不喝水、不起身、不上厕所,他将过往雷打不动的午休、大量饮水的习惯、爱打乒乓球的喜好都悉数自然戒掉了。

他会向每个近乎像追星似的前来的患者,灌输他朴素的护肤哲学:保湿、防晒、保持情绪稳定。但也有患者质疑他,怎么来来去去都是这几种药方?

几年前,一个通过“黄牛”买到号源的患者拿着他的处方很生气,“我花1200块买的号,你就给我开几十块的药?”

许斌坚持着这样至简却有效的小处方,总是选用百元就能实施的微针拔罐放血治疗、照红黄光等治疗方式,因此受到更多年轻患者的青睐与推崇。

许医生给病人开处方。

上世纪70年代,作为湖北省第一家公立医院的武汉市第一医院曾迁至湖北十堰,应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

留在武汉的十余人中,有一位皮肤科医生孙曾拯。他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门前敲锣呼喊,让市民知道“这里还能看病,一医院皮肤科还在看病!”

数百位患者被“喊”来,排着长队等候问诊。在医院操场的一棵大树下,孙曾拯架起一张桌子,拿起纸笔开始了诊治。

如今,这个当年“二次创业”的皮肤科成为全国最大的皮肤病专科,那棵孙曾拯曾坐诊的大树仍静静伫立在医院中医部门前。

每天,许斌上下班都会途经这棵大树。这棵大树成为他与患者关系的一个隐喻——要像孙曾拯这些前辈一样踏踏实实地看病。

时至中午1点,许斌换了衣服,才去匆匆吃饭。

但意外获得的“网红医生”头衔,无疑让许斌矛盾。

他有他的“野心”。2017年前后,许斌曾担任皮肤科住院病区的责任医生。那是一个与诊室截然不同的世界。痤疮、色斑虽复杂,却很少关乎生死。在住院病区里,系统性红斑狼疮、药物疹、红皮病无一不棘手而危险。

曾有那样的时刻,年轻医生面对没了呼吸的病人愣住了,许斌快速补位,展开抢救。

他喜欢与疑难杂症交手,遇到严重的皮肤疾病会不禁发出感叹“来了个大家伙”。而现在,他陷在很多同行眼里的“小病”、常见病里,鲜少有实操手术的机会。

他的就诊时间也因这些患者而改变。两年前,他的专家号排班时间新增了周六一天,背后正是许多年轻上班族与大学生患者的热烈需求。

夫妻二人在清洁区快速吃完午餐,这是一天中难得的说笑时间。

妻子何晓则有她的担忧。不理智的患者常会拿着许斌的药方,要求其他医生全数照搬。

一位年轻的女性患者接受诊治后,拿着其他医生开具的药方,坚持请求许斌看看是否妥当。她不接受许斌“要信任其他医生”的建议,在药方得到许斌的肯定后,才满意地离开。

以同行的视角,何晓认为许斌的医学事业正越走越窄。她忧虑于“网红”的际遇侵占了丈夫做课题写论文的时间,阻碍其晋升之路。

在更广阔的就医与诊治现场中,医生们普遍面临着相似的时间困局——

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的《2020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0年基层医疗机构的诊疗人次高达44.4亿,入院人数超1亿人。基层医生们每周约七成的时间都用于工作,工作日平均工作时间超9小时,即使在休息日,也要平均花费近5个小时投入工作。

居住在武汉远城区江夏区的殷凌已连续11个月由许斌接诊。每到看诊当天,她需清晨六点出门,再在城际铁路与地铁之间转换。

但更多时候,她根本无法成功抢到线下号。几个月前,她开始尝试使用该医院的互联网医院,在线上接续每两周就要进行的复诊。有了这个补充选项后,她既能由信赖的医生延续治疗,又能祛除抢号、奔波、等待而产生的时间成本。

线下坐诊的时间有限,医院鼓励“有需要但没必要”到医院的患者,线上问诊。

开通互联网医院线上问诊时,许斌连接的视频另一头曾出现坐在沙发上的一大家子,一个一个向他询问皮肤问题。

现在, 视频的另一头仍会出现丰富的生活与工作场景:大学食堂、学校宿舍、公司楼道、喧闹街上、餐厅中、火车上,甚至被窝里或电动车的后座上。

每一通视频接通时,对方都会不禁喊出:“许医生,终于见到你了!”他们中,有人因连续四个月未能抢号,最终转向线上,也有人因身处外地,将此作为接续治疗的最佳方式。

在互联网医院接诊的许斌医生。

许斌会询问身在珠海的患者当地的气候状况,以准确开具药方;会鼓励同是医护人员的襄阳患者要坚定治疗决心,给予当地皮肤科医生相同的信任;会嘱咐正在医院输液的17岁成都患者,“先好好战胜感冒,再来一起解决脸部问题”。

一位荆州大学生因挂号时间与上课冲突,无法打开视频,又不愿错过问诊,只能全程关闭视频镜头,缓慢以文字回应许斌的提问。

许斌没有切断问诊。他细细察看对方发来的面部照片,然后给对方发去文字消息:“你安心学习,我给你开药。”

一位患者手机网络不佳,声音很小,许斌全程扶着座椅扶手,半抬着身体俯身靠向音箱,没有丝毫不耐烦。

一台电脑、一个摄像头,既能由信赖的医生延续治疗,又能除去抢号、奔波、等待的时间。

加号、加号、加号,是现实中许斌每天都在面临的两难选择。对武汉市第一医院皮肤科来说,号源始终是供需难平的珍稀资源。

这座毗邻曾是全国小商品市场第一街汉正街的老牌大型综合性三级甲等医院,在门诊大楼建立之初,设计的日接诊量为2000-3000人次,眼下每天却负载着近万人次的接诊。

到2003年,该医院的门诊量超过100万人次,其中三分之一门诊量来自皮肤科。如今,仅皮肤科年门诊量已达120万人次,是一些三甲医院全院年门诊量的总和。

转折发生在疫情肆虐的2020年,这场在医患间的时间争夺战开始破局。

2020年3月,武汉处于“封控”管理阶段,患者出行受阻,武汉市第一医院与腾讯合作着手建设,六个月后正式上线互联网医院,成为国内首批拥有互联网证照的医院与全国首个腾讯智慧医疗联合创新基地。

2020年,武汉市第一医院互联网医院正式上线。

一种线上线下一体化的问诊服务出现了,患者只需打开微信,即可完成预约挂号、视频诊疗、开具处方、查阅病历、缴费取药等就医全流程。

查看患处就能对症开方,皮肤科先天具备互联网优势。医生们得以通过互联网医院将疑难患者导至线下,把拿药复诊或开具检查的患者导向线上,保证患者医疗服务需求的同时,减少了人员聚集、交叉感染的风险。

对于许斌来说,线上接诊这天是他每周能与妻子坐下安心吃饭的唯一一天。其他时候,多是由妻子买好午饭在车上等他,或是干脆只能快速吃碗米粉或啃个包子。

在线接诊时,辅医会在医生诊前进行预问诊,引导患者填写病情概要、上传患处图片,诊后再依据医生开具的电子处方,辅助患者进行缴费、取药、查看用药指导。这样的问诊模式,为医生节约了每次诊治的3-4分钟时间。这看似微小的数分钟,对一家医院、一个行业则是具有着乘数效应的黄金时间。

一个热门科室带动更多科室加入互联网实践,一位“网红医生”吸引更多医生借用“口袋医院”做科普、“云义诊”。

2020年8月,武汉两个行政区因出现多个新冠阳性病例,被划定为中风险地区,实施封控措施,让武汉人再度直面疫情。

非常时期,武汉市第一医院接诊量骤降,最少时一天看诊人次不足千人。而在此时,互联网医院的接诊量首次实现反超,最多时一天接诊超1700人次。

截至2021年10月21日,武汉市第一医院互联网医院已开设线上科室42个,上线医生与药师734名,日均门诊量达到600以上人次,线上总问诊量达到271446人次,开具处方总量147809个,配送药品合计84246单,其中57.1%为武汉市之外的省市及地区,最远配送至马来西亚。

而在全国,截至2021年6月,互联网医院已超过1600家,在微信的连接下,电子健康卡已覆盖21个省级行政区、2400多家医院。

未来,互联网医院或许将成为更多人的新选择。

(文中患者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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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0期

撰文 | 耿尕卓玛

摄影 | 飞使  编辑 | 夏天

联合出品 | 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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